第二人生★第一百九十六章★
我以為我飛的速度已經夠快了,但等待了六百年的倖存者們,那想再次見到族人的心情絕對遠勝過我,速度快過我也就不讓人驚訝了。
除了卡汀茲將軍還配合我的速度之外,我才飛到一半,另外兩抹身影便快速地越過我,直接衝進樹林……咳,我是說直接衝進母樹交錯的枝幹中。
「小西亞,你別太介意。」卡汀茲將軍苦笑道。
「我一點也不介意,他們等太久了。」我的眼睛有些酸澀,然後我無奈又痛苦地閉上眼。
他們真的等太久了,那樣的情感不是我這個跳過了六百年時光的小孩子可以理解的。
「不只是為了族人們,必須要、快點將事情處理完,母樹已經……」我身旁的卡汀茲將軍用著我幾乎不曾聽過的哀傷語氣喃喃道。
扎根在受到汙染的土地,儘管這六百年間,我族的倖存者們也努力不少,但土地總是汙染容易恢復難,何況母樹不僅是吸納所有死去天使的靈魂,同時也納入、守護並且停止了許多族人們的時間。
六百年下來,這絕對是很恐怖的負擔與消耗,已經落光花葉僅餘枝幹的母樹至今卻依舊屹立不搖,但身為戰靈天使少主的我可以感覺到,那雄偉的形象只是外表,實際上的母樹……我很不想承認,可用人類的說法,母樹的情況叫做日薄西山。
在這次的事件結束後,或許,我的族人會連「家」也一起失去。
甩甩頭,我不再多想,因為現在還有必須處理的事,何況……「我們會的。」不管是我還是親長大人,都會的,這是我們的職責。
重新睜開雙眼,我與卡汀茲將軍、安因也上升到光芒的源頭。
原本被母樹守護在根脈中的族人,透過樹幹的傳遞被送到了母樹整體高度的中心,同時也是母樹筆挺的枝幹開枝散葉的位置。
即使中間還擋著樹枝,我還是看見了,開始逐漸清醒的族人們,以及圍在族人們身邊,或是喜極而泣、或是相擁而泣的倖存者們。
幾秒前直接越過我,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衝上來的飛特西副將正緊緊抱著前一秒才清醒過來,身上還帶著「不久前」才包紮好的重傷,正一臉茫然看著他的檸枎帝亞將軍。
一向冷漠的希瑟卡副將也緊握著一名應該是與他熟悉的天使的手掌,希瑟卡副將所流露出來的情感是如此熾烈,如此一反他冷漠的形象,以致於那名還不理解已經度過六百年時光的天使是如此不解。
相比沉睡於母樹中的天使們,倖存下來的同伴非常稀少,但他們還是用盡全力去擁抱、去握住距離自己最近的族人。
「我就不過去了。」或許是記得自己的立場,或許是考慮到自己是局外人,只是跟過來確定情況的安因對我露出鼓勵的笑,「你還有必須做的事情吧?」
再度閉上眼,我深吸了口氣:「是的。」
我是戰靈天使的少主,我必須面對他們。
只是在我邁出那一步時,我的腳步猛然一震,一旁的安因和卡汀茲將軍趕緊拉住我,以免我整個人跪坐在地,也不曉得我明明就是靈體狀態,他們到底是怎麼碰到我的。
「你怎麼了?」雖然很淡,但安因的語氣中有著藏不住的焦急。
「不,不是我。」幾乎是在下一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我馬上掙脫安因的手臂,憑藉著與肉體的聯繫往某個方向衝過去,「親長大人!」
無視於一票族人對我投以的各種目光,我直接衝到親長大人身邊。
「少主。」撐住親長大人身體的芙維可將軍臉上彎起溫柔的笑,她柔聲地安撫著我,「族長大人沒事,只是……」
「負擔太大了。」沒等將軍說完,我眨了眨眼,透明的淚珠緩緩落下,「親長大人的靈魂本來就還沒完全治好。」受到黑暗汙染與囚禁超過六百年的靈魂怎麼可能是幾年的淨化就能治好的!
「小西亞,你先回到身體裡去。」跟在我身邊的卡汀茲將軍推了我一把。
「好。」我馬上竄入自己的身軀。
「那個是……豆丁少主?」進入身體時,我的耳邊剛好接收到一道耳熟又懷念的聲音。
各種各樣的氣味與觸覺重新回到我的感官中,我的腦袋也暈眩幾秒,沒有貿然張開眼更沒有隨便施力站起,我依舊讓芙維可將軍撐著我的身軀,直到天旋地轉的感覺消退後,我才重新睜開雙目。
我第一個看到的便是藉由飛特西副將與洛紜兒副將的攙扶,硬是撐著身上的傷,一步、半步地緩緩走到我面前的檸枎帝亞將軍。
我想對他說好久不見,可是看著茫然無措的他,我卻怎麼樣也開不了口。
環視著周遭因為剛才的變故而通通望向我的族人們,我真的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我要怎麼告訴他們,現在是六百年後?
我該怎麼向他們說,戰靈天使族戰敗,而且還慘遭滅族?
我哪有臉對他們笑?我這個安穩度過六百年,沒有與族人守在一起的不稱職少主根本沒資格,我甚至不知該從何解釋起。
「小西亞,你別想太多。」擁有魔族的血統,對情感的變化十分敏銳的卡汀茲將軍按住我的肩膀,「要歸咎責任,應當在我們身上。」
「不、我……」我什麼?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說不下去。
「卡汀茲哥哥?」檸枎帝亞將軍用著呆愣的目光注視著卡汀茲將軍的面容,或者該說,注視著卡汀茲將軍臉上的罪者刺青。
身為戰靈天使族的將軍,檸枎帝亞將軍不會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沒事的。」一直待在我身旁的芙維可將軍摸了摸我的頭。
「芙維可姊姊?」像是感到不熟悉,檸枎帝亞將軍困惑地看著芙維可將軍,事實上對於又將頭髮留長、又在六百年間養出一身嫻靜氣質的芙維可將軍,檸枎帝亞將軍確實不會熟悉。
「檸枎,你要冷靜下來聽我們說。」芙維可將軍的語氣是如此柔軟。
一向注重於禮儀規範的芙維可將軍,很少在公開場合如此親密地叫喚同伴的名字。
但芙維可將軍還什麼都沒解釋,向來是流血不流淚的檸枎帝亞將軍卻哭出來了,儘管只是一、兩滴的淚,卻帶著晶瑩無瑕的絕望。
「……是這樣嗎?」眨著逐漸泛起水霧的藍眼,兩手分別被飛特西副將與洛紜兒副將扶著的他騰不出手來拭淚。
明明沒有人說出真相,但大家卻像是察覺到了一般,也許枯萎的母樹便是最好的證據,有的天使臉上出現難以置信的神色,有的天使直接抱著最近的同伴泣不成聲,也有天使一臉空白好似什麼也無法思考。
即使是自律甚嚴的戰靈天使們,也沒有哪個天使可以在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的種族被滅後還能保持冷靜。
「所以說,只剩、剩下在場的大家?」明明連話中都帶著哭腔,但檸枎帝亞將軍卻一點也不容許自己逃避。
「是。」芙維可將軍吐出了對我們來說都異常沉重的一個字,「這裡是……現在這個時間距離當年的戰爭已經過了、過了六百年。」我們都聽得出來芙維可將軍的話語是如此勉強,她完全是用逼的,逼自己必須說出這些已經成為既定事實的殘酷現實。
將軍的音量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天使的耳中。
空氣凝結在這一秒,任何的哽咽與哭聲都消失了,空氣卻被悲傷壓得停滯,令人喘不過氣。
「……是嗎?」再也抽不出任何力氣,檸枎帝亞將軍驟然跪倒,連飛特西副將和洛紜兒副將都來不及支撐他全部的重量,只能趕緊扶住他的身軀,不讓他因為重力加速度而摔出任何新傷。
沒有任何人出聲安慰,因為沒有話語可以安慰這樣的痛楚。
但我還是下意識地跟著跪了下來,我找不到能夠說的話,連道歉都無法。
「結果、我睡一覺起來,豆丁少主都長大了嗎?」放任淚水縱橫在自己素來堅毅的臉龐,檸枎帝亞將軍泣不成聲地說:「然後,戰靈天使已經不存在了嗎?」
「……不,您還在,我也還在,我們都還存在於這一刻。」好不容易張嘴吐出的話語卻帶著悲鳴的音色,而我完全無法控制,「雖然我們失去了、失去了眾多的族人與事物,但我們都還活著,所以戰靈天使族不會消失。」
「……嗚,嗚啊……咳、咳咳,嗚嗚……哇啊……」先是啜泣,而後放聲哭泣,空氣不再停滯,像是由檸枎帝亞將軍起頭一般,最後所有的天使悲泣於母樹的懷中。
無論是我,還是從不示弱的卡汀茲將軍、芙維可將軍,亦或者冷漠的希瑟卡副將或是冷酷的飛特西副將,沒有天使壓得住眼中的淚,即使是洛紜兒副將他們這些輔助種族,也止不住淚水。
哪怕他們六百年前就已經面對過滅族的殘酷,或許正因為活過了這六百年,所以面對著「六百年前」的族人們,他們更是泣不成聲。
沒有任何種族,沒有任何有血淚的種族,能在此時此刻收斂住情感。
*
該做的事還有很多,淚水也許能帶走悲傷,但卻無法帶走責任。
族人們的治療、死去族人們的靈魂、沉睡過去的親長大人、母樹完全無法樂觀的情況,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我必須處理,我沒有罷工的時間。
我們沒有向那些剛清醒過來的族人們解釋六百年前的滅族真相,對於他們來說,滅族的打擊都還沒過去,身上也多半頂著足以致命的傷勢,剛才大哭一場已經足夠傷身了,必須快點療傷才行。
那些已經成為「過往」的殘酷事實,熬過六百年的倖存者們不約而同地達成共識,反正我們已經背負那麼久了,不差這一時。
現在,要讓族人們好好靜養才是。
唯一能夠慶幸的是,芙維可將軍他們早就做好準備了,應該說,他們等待了六百年,所以他們老早就準備好休息的屋子,備好治療的藥品,傷勢較為嚴重的人都由我先做緊急處理了。
我這什麼事也沒做的少主,好歹還有這個用處。
將軍他們等待了六百年、守護了六百年的族人,僅有七十四名。
就算將我、將十一名的倖存者連同混血者也通通算上,戰靈天使族的族口也未破百,要說一個種族,實在很勉強。
但我們已經很滿足了,能夠活下來,就不得不知足。
七十四名族人中,僅有四名為幼孩,有一個只比當年的我大兩歲,另外三個則是十歲上下的年紀,也幸好守世界的種族多半早熟,一年四季都在打仗的戰靈天使更加不例外,所以他們根本是馬上就進入狀況,沒有真正參與戰爭,身上也沒什麼傷勢的他們儘管臉上帶著淚痕,卻也堅強地投入醫護的行列。
另外的七十名族人中,其中四十七名重傷,而且還是完全不可延誤治療的重傷,本來我們這個種族,除非傷到爬不起來,否則無論如何都會殺回戰場上奮鬥到流盡最後一滴血。
誰讓我們是字典裡完全缺乏投降二字的種族?
剩下的二十三名天使,即使不是重傷,也跟輕傷二字絕緣,幾乎都是傷到翅膀或者手腳,根本站不穩、拿不起兵器,才不得不退下戰場。
不過就算撐著枴杖,還是有不少天使同樣投入醫療的工作,因為人手實在嚴重不足。
莉亞家的小孩大多都有黑暗種族血統,不是我們遷怒,只是這種節骨眼上,我們也不希望自己的情緒會傷害到無罪的他們,所以才要他們暫且躲遠些。
剩下的輔助種族們,數量也不算多,而且還必須分出必要的人手進行守備,天知道會不會有趁火打劫的傢伙趁機冒出,先前羅連亞將軍已經處理掉一批了。
結果連我家的兄弟們都忙上了,鳳凰族的烈火和米可蕥不用說,其他人不少都是聖騎士轉世,神術不會用的通通給我跳湖去吧!
反正他們本來就是來幫忙的,指使起來我心安理得!
雖然族人們一開始有疑慮,但能夠使用光明神術的原騎士們,無疑表明自己是屬於光明神的信徒,而光明神又是創造我們戰靈天使族的起源神祇之一,在我向大家保證他們是自己人後,天使們接受的速度也非常快。
與其說是我的功勞,不如說即使固執如戰靈天使族,也得賣光明神面子,何況充滿聖光的靈魂很容易就被天使接納。
因此大家相處起來還沒啥大問題,連審判都能在外面壟罩上一層聖光蒙混過關,當然絕大多數的理由還是因為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族人們的治療一直持續到深夜,一度被時間凝固起來的傷勢對治療也會造成一定的阻礙,好在戰靈天使族的恢復力本身就強過許多種族。
「少主,您要不要也休息一下呢?」芙維可將軍摸了摸我的臉,櫻色的眼眸映出的臉龐十分蒼白。
「……好。」雖然還有很多事,但我也得保存氣力,明日還要解開被封印在母樹體內的族人之魂。
今天處理掉的問題,充其量也就只有解開倖存族人們的封印。
這是所有族人的決定。
『糯米糰子,我們應該說過了喔!我們可以等,所以你也不要太勉強自己。』走出讓族人們修養用的建築物後,迎面而來的是一抹透明的身影。
「珀玨將軍。」我恭謹地朝對方行禮,即使身為少主,不,正因為是少主,所以該有的禮貌絕不可少,就算對方僅餘靈魂也一樣。
族人們的靈魂被吸納在母樹的體內,滅族後,母樹受到黑暗種族的汙染,天使的靈魂等於變相被黑暗囚禁,但相比一般族人,魂魄中光明之力更加強悍的十二將軍其實早就自行掙脫了。
也因為如此,昔恩將軍與珀玨將軍才能夠施法將那些怨魂通通束縛在封罪山上,讓它們成為戰靈天使部落的屏障之一。
即使失去肉體,即使死去,這些時間尚未到來的天使將軍們不願回歸創世神的座下,六百年來都守護在族中,儘管只剩靈魂的他們只能依附於母樹身邊,無法離開太遠。
『我知道糯米糰子你很急,不過死者是可以等的。』珀玨將軍放柔了聲音,『我們已經等待超過六百年,所以再等幾日也沒關係,死去的族人們時間已經停滯,不是那種時間被封印的停滯,而是貨真價實的停下。』
「但您們依舊在受苦著。」儘管稱不上是完全的黑暗之地,但對於純粹光明的天使之魂來說,這片土地以及受到汙染的母樹仍舊是囚籠。
『哎呀,還輪不到糯米糰子你來擔心我們呢!』珀玨將軍伸手彈了彈我的額頭,『再勉強下去,當心從糯米糰子縮水變成小湯圓。』
「……」
『真的不會有事的,多相信我們一些吧!就算死去,我們也還沒慘到要讓一顆糯米糰子心煩到這種地步吧?』珀玨將軍輕笑了幾聲,『這種程度的苦痛大家早就習以為常,戰靈天使族是很耐痛的。』
「……嗯。」
『比起死者,生者永遠更重要。』珀玨將軍拍拍我的肩膀,然後指著另一頭的小屋說:『所以啊,躲在那邊的小傢伙就拜託糯米糰子囉!』
……咦?
一直煩心著族裡面的事情,我還真的沒察覺到附近有躲人。
『即使是個遙遠的混血者,但也已經成為我們寶貝的族人了,比起時間無法重來的死者,我更希望糯米糰子你能去照顧一下那個矛盾的孩子,那畢竟不是我們可以處理的問題。』珀玨將軍聳聳肩,『所以糯米糰子就稍微去盡份身為少主的職責吧!』說完,也不等我反應過來,珀玨將軍逕自抹去了身影。